读孙毓修先生《书目考》
柳和城
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藏有一部孙毓修先生的稿本《书目考》。十几年前胡道静先生曾介绍过它,称其是一部搜罗宏富的“书目资料长编”[1]。2002年初,笔者为撰写《孙毓修评传》,有幸仔细阅读了这部未刊稿本,为其编纂主旨之鲜明、收辑之详博所深深吸引。现向研究藏书文化和喜欢版本目录的同好推荐。
一
孙毓修(1871-1923),字星如,号留庵,笔名绿天翁、乐天居士,书斋名小绿天。江苏无锡人,清代诸生,曾任苏州某学堂教席。1907年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主编《童话》、《少年杂志》等,兼任编译所图书室涵芬楼“典签”之职。他精通目录之学,主编商务古籍丛书《痛史》、《涵芬楼秘笈》,又是张元济编辑《四部丛刊》的主要助手,撰有《四部丛刊书录》。
他有感于历代公私藏家书目迭遭毁失,一些私家书目常以传抄形式流传更易失传,于是立志撰《书目考》一书,存亡兼录,以成一部历代书目图籍的专门目录。他写于1915年11月的一篇《书目考序》中说:
毓修内寡木待蓄,外好搜罗,不能多致典坟,每思览其名簿。虽未克穷究流略,窥其秘奥,而某家某录,确悉其名;若见若闻,常恨其少。悲往籍之日丧,惧来者之无征,遂总括存逸,撰为斯集,起自前代,迄于今兹。挹其风流体制,疏其遗文逸事,次其时代,别其类目,得书六百余种,计卷三千有奇,离为十卷,约文绪义,具见本书。�牾不免,疏漏实多。拟《文选》之名,聊供排比;俪《经义》之考,所未敢言[2]。
他自谦不敢与朱彝尊《经义考》相并列,正说明他仿照朱氏之作,用心良苦。综观《书目考》稿本体例,确与《经义考》相仿,以辑录原书目序跋及相关文字为主,偶附案语。
《书目考》稿本十册,牛皮纸封面,纸�装订,各册卷首钤有“小绿天藏书”和“孙印毓修”两枚藏书印。册次自第二册至第十一册,缺第一册。前六册(第二至第七册)封面为孙氏亲笔标书名及册次,并注有“壬戌八月重订”字样。后四册(第八至十一册)似原无编号,现册次为后人所加。第八册封面注“第二次稿本”,卷首即上述撰于1915年11月的孙氏序文一篇,旁注“《书目考》第一次稿本写毕”小字一行。从一篇署有日期的识语看[3],1909年孙就开始辑录书目序跋,据此考释,孙毓修编《书目考》历时十余年,三易其稿:
第一稿,1909年至1915年11月“第一次稿本写毕”。
第二稿,1916年至1922年分类二十一类。
第三稿,1922年9月“重订”。
第一稿大约主要是资料汇集。第八册抄稿中缝写有“中秘”、“史志”、“补缉”、“禁书”、“访书”、“进献”、“私家”、“文章”、“经史”、“子书”、“释道”、“校订”、“题跋”、“雕镂”、“丛谈”、“汇刻”等,应该是最初的分类。第二稿分类作了调整:
(1)史志 (2)中秘 (3)私家 (4)官署 (5)郡邑 (6)分录 (7)著述 (8)题跋 (9)校勘 (10)传刻 (11)引用 (12)释道 (13)丛书 (14)镂版 (15)汇刻 (16)杂配 (17)外藩 (18)校雠 (19)地方 (20)著述 (21)征刻
第三稿分类似有所归并,重点突出了历代私家书目,即稿本第二至第七册。但从保留后数册情况判断,“镂版”后各类应该仍列入第三稿分类。“私家”一类扩充为五部分:
私家一(梁至元)即第三册;
私家二(明)即第四册;
私家三(清上)即第五册;
私家四(清中)即第六册;
私家五(清下)即第七册。
以上是孙毓修《书目考》稿本的大致分类情况。
二
网罗宏富是《书目考》的最大特点。
如“中秘”类的《四库全书》,收有十九件资料;“私家”类的《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收录晁公武、姚应绩、游钧、杜鹏举、赵希弁、李富孙、汪士钟、黄丕烈、顾锡麒、瞿中溶、顾千里、钱大昕、陈师曾、陆心源、钱泰吉等人的序跋或有关论述达十七篇之多。又如“外藩”类书目,收录有杨守敬《日本访古志缘起》、《日本各书题解跋》,徐承祖、海保元备《经籍访古志序》,全善道等《经籍访古志附言》,以及河田�《静嘉堂秘籍志序》与《例言》等。“地方”类书目收有胡惟德《大清驻日本使署藏书目表例言》、《京师图书馆善本书目例》、齐耀琳《江苏第一书馆复校善本书目序》、张謇《古越藏书楼记》、单毓元、陈洙《上海格致书院藏书楼序》、《国学保存会藏书启》、《国学保存会叙》等近代公私图书馆史料,反映了编纂者广阔的学术视野和敏锐的时代意识。这在中国目录学史上有开创性的意义。
宋代的私家书目只有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以及晁氏郡斋、尤氏遂初堂、陈氏直斋等数种传世。诸如李常《李氏山房记》、李淑《邯郸图书志》、江正《江氏书目》、许�《梅屋书目》、王文《王文书目》、蔡瑞《石庵藏书记》及卫�栎斋、眉山书楼孙氏等众多书目早已亡佚。孙毓修从茫茫史籍中辑集出许多相关史料甚至原书目序跋,弥足珍贵。如李淑的《邯郸图书十志序》即为一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李淑《邯郸图书志》十卷,有图籍1836部、23186卷。宋人笔记、书目多有引述李淑藏书精富情况。孙毓修参与编印《四部丛刊》时,曾借用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皇朝文鉴》宋刻本影印,发现收于该书卷86中的李淑《邯郸图书十志序》一文,抄录在自己的《书目考》中。该序不仅记述北宋初年公私书目的存亡情况,而且称自己的藏书“离十志五十七类总八目”,所谓“八目”,指经、史、子、集四部及“艺术志”、“道书志”、“书志”、“画志”。目下再分类,达五十七类之多。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一向被当作中国私家藏书提要目录的开创之作载于史册。其实真正的开创之作乃是早于《晁志》、《陈录》一二百年李淑的《邯郸图书志》,今人方建新有专文论述此事[4]。殊不知九十年前孙毓修早已注意到这一问题了。
宋以后的私家书目,孙毓修也钩沉辑佚出大量史料。如元好问《故物谱》、孔天监《藏书记》、袁桷《袁氏旧书目序》、黄氵晋《陆氏(陆友)藏书日记序》等文,再现了金元两代藏书家的风采。又如杨士奇《文籍志序》、孙江《博雅堂藏书目录序》、沈以安《玩易楼藏书目录序》、祝允明《甘泉陆氏(陆容)藏书目录序》、陆深《江东藏书目录小序》、马世俊《慎思斋藏书目序》等,为明代许多失传的藏书目录留下了片片倩影。清代私家书目存世的比较多,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已亡佚。孙毓修从浩瀚的文献史料中辑出许多失传的私家书目资料,内有黄百家续书堂、郑性二老阁、首源主人好古堂、熊锡履下学堂、盛�大南野、葛香士微波浩月楼、谭宗浚希古堂、顾锡麒讠叟闻斋等家藏书目录序跋。关于平湖葛氏传朴堂,孙毓修编撰《书目考》时尚在,而且正是兴盛之时,后来抗战时被毁,藏书大都不存。于是《书目考》引录的序文就成为今人考释这座近代藏书楼的珍贵史料。
三
《书目考》各册大部分为抄稿,有孙氏自抄,也有他人所抄,多数用毛墨,也有少量钢笔誊抄的。另有一部分为打印件或印本剪贴。少量抄稿未曾装订,夹于各册之中。数册稿本还夹有“书目叙录第X册目录”字样的写稿,对照装订各文,不尽相同,显然为后来所改定,未及调整。孙毓修的批注识语不很多,长短也不一,但很有意思,反映其读书、编书之甘苦,富有情趣,又具有史料价值。
如萧穆《四库全书总目韵编跋》后孙氏手识云:
范氏手稿曾见于沪市,其书亦无甚大用。原稿尚有叙例,未及钞录。偶见《敬孚类稿》此跋,手录之,以存其书。壬戌(1922年)六月四日赤日当午,狂风如吼,虽居室内,犹有沙砾扑面也。勉录此纸,以遣长昼。
这似乎是一个夏日突刮龙卷风的日子,作者坐拥书斋,抄录文搞,悠然自得。明沈以安《玩易楼藏书目录序》中有这么一段话:“余性于拙,无他嗜好,独甚爱书,每遇货书者,惟恐不余售,既售且去,惟恐其不复来也。”孙氏在抄稿旁朱笔批注云:“予亦如此,所以往往出高价。”同是书痴,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太仓顾氏讠叟闻斋藏书颇多精品,清末在上海散出后为商务涵芬楼购入不少,内《郡斋读书志》上有讠叟闻斋主人顾锡麒跋文一篇,孙毓修抄录并撰识语云:“此跋为顾锡麒所作,以墨笔书于序后者。顾,太仓人,侨居上海城内之东姚家巷。好藏书,而世无知者。宣统纪元八月(1909年9月),其孙某以贱值斥售殆尽。予于商务印书馆藏书楼中得□读其藏书也。”这无疑是一则珍贵的藏书史料。“上海城内之东姚家巷”的地址,更为其他涉及顾氏讠叟闻斋的记述所未载。曹溶《绛云楼书目后序》,孙附注:“此后序系粤疋堂所未刻,兹援旧钞本转录。”足见他见闻之广。山东聊城海源阁第三代主人杨保彝《南北藏书诸家源流记》一文后,孙氏附志云:“初无印本,己酉八月(1909年9月)著者以写本寄示,手录得副本,原稿在武原张公处云。”武原张公,即张元济。这条记载披露了张元济及其早期涵芬楼与海源阁往来的“信息”。查《海源阁研究资料》[5],不见杨保彝此文。
孙毓修在一些抄录的书目序跋或其他史料之后,常附有补充资料。如第八册(第二次稿本)“史志缉补”类“隋大业正御书目录九卷”条后,又引录元马端临《文献通考》中的一则材料:“唐著作郎杜宝《大业幸江都记》云,炀帝聚书至三十万卷,皆焚于广陵,其自中盖无一帙传于后代。”进一步证明隋代宫廷藏书散佚殆尽。又如第七册“校雠”门类《张邱建算经》卷下摘录后,孙氏跋云:“此从孔氏微波榭刊《张邱建算经》录出。原书卷下缺首二叶,而孔氏别录‘所校书脱页,误刻之谬’以实之,亦刻书之创例也。”既是版本知识,又具史料价值。此外,孙星衍《孙氏祠堂书目序》、潘祖荫《稽瑞楼书目序》、缪荃孙《善本书室藏书志序》等文后,孙毓修也有类似题跋注文,或考证版本异同,或说明藏书流向。
孙毓修擅长写作序跋文字。《书目考》也收录他本人的跋文四篇:《进呈书目跋》(第二册)、《脉望馆书目跋》(第四册)和《清绮斋书目跋》二篇(第五册)。前两篇为《涵芬楼秘笈》而作,已刊;《清绮斋书目跋》未见刊出。关于《清绮斋书目》及其跋文,笔者已有专文介绍[6],兹不赘述。
四
有比较才有鉴别。要考察孙毓修《书目考》的创新程度与文献价值,不能不作一个横向比较。与孙著同一时代有三种书目研究著述:
第一,《书目举要》一卷,汉阳周贞亮、南城李之鼎编,1920年南城宜秋馆刻本。全书收录古今书目287种,分部录、编目、补志、题跋、考订、校补、引书、版刻、未刊书、藏书约和释道目,共十一类。各目仅录书名、作者、卷数而已,极少数几种有题解,也很简略。从分类到内容上看,显然太简,远远不及孙毓修的《书目考》。不过此书倒也著录不少近代图书馆书目,略呈现出一定的时代气息。
第二,《书目长编》二卷,邵瑞彭编,1928年印于北京,铅印本。著录古今目录书1300余种,比《书目举要》多出数倍,也超出孙氏《书目考》一倍多。其分类有一定特色,大类按贮藏、史乘、征存和评论四类,每类下又分若干小类,比较简捷明了。虽然著录也仅书名、作者和出典数栏,但分类下有一篇简要说明。内容不拘泥古代文献,而收录了许多当代资料,如国内外敦煌遗书、天主教教士著译、戏曲小说书籍的书目,孙毓修《书目考》中未见。这是该书的长处。
第三,《中国书目考》稿本十卷,临海项士元编。原稿现存7册,山东大学图书馆藏。与孙毓修《书目考》相同,项氏也以朱彝尊《经义考》为蓝本,所载书目除记书名、卷数等基本情况外,都有简要介绍和罗列原书序跋。常见书目的序跋则不录,只注其见于何书。次录诸家著录情况。据项氏叙例,全书分十六类(项称“××之属”):提要、总录、文章、藏书、经学、史事、诸子、征访、乡著、禁书、版本、校刊、题跋、丛刊、别录、金石等。可惜现存稿本不全,征访以下各类皆阙。1985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宋抱慈著、项士元审订《两浙著述考》,内《簿录考》部分著录“经籍类”166种、“金石类”122种历代浙人书目文献。其中《古今典籍聚散考》条注云“据项士元《簿录考》。此项氏《簿录考》当即项士元《中国书目考》,说明项氏稿本部分内容已经《两浙著述考》一书披露,而原书稿本已失散,现存者已是残帙,十分可惜。项著编纂时间大致与孙著同。山大藏本第一册卷首有民国十二年(1923)一月章炳麟序可以说明。
综上所述,1920年代三种已刊或未刊书目研究专著,详略不等,各有千秋,只有项士元的《中国书目考》能与孙著《书目考》相比肩。项著已成残帙,而孙著尚存全稿,那么,后者的文献价值就不言而喻了。如果我们能把孙著《书目考》整理刊印出来,不仅有功学术,孙老先生也会含笑九泉的。
当然由于为未定稿本,孙著《书目考》尚有不足之处。其一,分类问题。前述第三稿“私家”以后各类,究竟沿用第二稿类目还是别有分法?因缺统一目录,难以断定。如按第二稿,有些类目下内容比较单薄,似无必要专列一类。其二,中国的目录学向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而著称。目录之书贵在每书有叙录(即解题),每类有小序。孙毓修还没有来得及着力撰写自己书稿的叙录和小序,就撒手西归,令人惋惜。其三,收集虽博,但仍有许多阙漏。当然这不能苛求于孙毓修先生,毕竟个人的见闻有限,那时又没有几家图书馆可以查考。
注释
[1] 胡道静《孙毓修的古籍出版工作和版本目录学著作》,《出版史料》1989年3、4期合刊。
[2] 《书目考》稿本第八册。本文以下孙氏引文均引自该稿本各册。
[3] 杨保彝《南北藏书诸家源流考》识语,《书目考》第六册。
[4] 方建新《开宋代私家藏书提要目录先河的李淑与〈邯郸图书志〉》,《文献》2005年第2期。
[5] 《海源阁研究资料》,曹景英、马明琴主编,山东友谊书社,1990年10月第1版。
[6] 柳和城《抄本〈清绮斋藏书目〉著录正误》,《图书馆杂志》2004年第5期。
柳和城 曾撰有专著《张元济年谱》(合著)、《张元济传》、《藏书世家》(合著)、《穆藕初先生年谱》(合著)和《孙毓修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