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引史话与史料・
编者按:洪业(1893-1980),近代杰出的史学家、教育家、索引学家,近代“索引运动”的主将。《引得说》一书,是他创办哈佛燕京学社引得编纂处及《汉学引得丛刊》实践经验和理论研究的总结,也是我国索引学研究初创时期的代表作之一。
中国索引学会2005年年会上宣读的论文《中国近代索引研究的开山之作――〈引得说〉》(见本刊2005第4期),引起了读者浓厚的兴趣。本刊特分期选登《引得说》,以飨读者。
我国索引学在上世纪曾有过辉煌的成就,重读经典,愿能激励广大索引工作者开创新世纪索引事业的新局面,勇攀数字时代索引学的新高峰。
引 得 说
洪 业
第一篇 何谓引得
引得是一种学术的工具,学者用之,可于最短时间中,寻检书籍内部之某辞或某文。
广其义而论之,中国旧书中亦曾有类似这样的工具。此类工具,虽不甚多,虽远不敷用,要亦曾为学者省却许多劳苦焦虑;稍作研究工夫者,无不受其沾溉,不可不深谢。譬如我们要检读《汉书》里面的《何武传》手边若没有汪龙庄(辉祖)先生所编的《史姓韵编》①,我们只得先检《汉书》目录,从列传一检起,依次细读到列传第五十六,然后才知道《何武传》是在《汉书》总称一百卷中之第八十六。若是我们手边有一部《史姓韵篇》,那却省事多了。从下平五歌寻“何”姓,从“何”姓找到何武,下边注明在《汉书》卷八十六。再如我们不是要找何武而是要查汉徐襄的事迹,我们只管在《汉书》目录中找来找去好几遍;还是找不着。但若一检《史姓韵编》,立刻就知道在汉书卷八十八中可以得徐襄的事迹。因此,《史姓韵编》这一部书真是可宝贵的工具。
又中国类书中,有一部分,可以当工具使用,减轻学者翻检原书之劳。譬如我们偶尔要找《汉书》中“九虎将”的故事。《汉书》共一百卷,若从头检到记载“九虎将”的地方,大约要花几十天的工夫。但如我们取《佩文韵府》;从去声二十三漾之“将”字检“九虎将”,或从上声七�之“虎”字检“九虎”,我们即可知《汉书》中之“九虎将”故事乃在《王莽传》中。再检阅《汉书・王莽传》,也不过几十分钟就可读到“九虎将”的故事了。又如我们到《子史精华》中从武功部将师门检“九虎将”,我们亦可得知其故事乃在《汉书・王莽将》中。又如我们从《骈字类编》数目门,或《辞源》二画“九”字下检“九虎”亦可得同样结果。大约类书用熟了的人,往往知道哪一种类书可以借用当这样的工具。有时白检了类书,而省不了通检原书的劳苦;但大概检惯了,就渐渐知道某种类书对于某种的功用有某样的限制,用其所长,而舍其所短可也。
我常想:编纂这些书的人,虽算不得有什么阐扬圣道,方轨文章的大功;但只就其曾为学者省了一份心血,已可谓是一种功德。所可惜者,这类书实在太少。我们旧式的教育,又素来不注重教学生如何利用工具。记得少时背书不熟,往往挨打。挨打则往往怨恨所背之书。我所最恨的书,莫过于《尔雅》。有一次我问先生:“‘鲤鱼�
鱼是
鲩鲨
鱼它
鱼囚
黑
鱼兹
�
鱼酋
鱼坚大�小者
鱼兑
鱼丕大�小者
鱼兆’,
像这样干燥无味的书②,读了何用?”他答:“这是周公所著的书,哪可不读?读了《尔雅》,我们就懂得周公所著别的书里面用字的意思。”我又问:“读《尔雅》,不过是要知道文字的古训,然则我把‘蝾螈蜥蜴蜥蜴
虫�蜓
虫�蜓守宫也,’
背填倒了做“蝾螈
虫�蜓
虫�蜓蜴蜥蜥蜴守宫也’
实于古训无伤。”先生沉思了一晌,放下面孔来说:“周公所排的次序我们要十分尊重的,读错了就犯不恭敬周公的罪过。”这真吓了我一跳。因思自孔子以到我的老师都是从周公遗钵里吃饭。我既立志要钻到周公的遗荫里面,那就受他的《尔雅》的一点臭气,亦不算怎样一回大委屈。到长大了,我才知道《尔雅》乃是汉时的一本雏形字典,不但与周公无关,而且背诵《尔雅》真是冤枉了时间和心力。汉儒对于经书的训诂,我们自要留意,但一部《尔雅》实比不上清人所编的《经籍�诂》。而《经籍�诂》这一部好书,谁想去背它?但如我们如以《尔雅》当一种工具,那却未尝无用。譬如我们要查“信誓旦旦”是见于《诗经》何处。检《佩文韵府》去声十五翰之“旦”字,我们是白花了工夫,因《韵府》引《诗经》,往往只说“诗”不说诗中何处。我们到《经籍�诂》里边去找“旦旦”,找着了,《�诂》说“信誓旦旦”在《诗・氓》。然《毛诗》全部,风,雅,颂,共三百十篇,《氓》又在何处呢?但如我们猜得到“旦旦”应在《尔雅》《释训》,而且记得《释训疏》引《诗》是细注出处,便可从邢《疏》中知道“信誓旦旦”乃见《卫风・氓》篇。
想到少时读书不知利用学术工具之苦,真是例不胜举。后来教书,决意不令青年蹈我少时的覆辙;所以处处留心学术工具的使用。现在介绍引得于学者,也就发端于此。
若从狭义来说,上面所举的一切工具书,都不足称为引得。像《佩文韵府》、《图书集成》、《广雅疏证》各书原意或在摭拾辞藻,或在汇集典故,或在征证训诂;而不在专潜学者减轻翻检之劳,所以它们编纂的方法,应改良者甚多。《史姓韵编》一类的书,是专为减少学者检书劳苦而作;然其格式尚与今之所谓引得者未尽合;故仅可称其为类似引得之工具书。
说到引得,我们先要理会几个术语:“文”,“录”“钥”,“目”,“注”,“数”,“引”,“得”,是也。我们且举一个例。在《说苑》卷十八里面(四部丛刊本,页六上至下)有一段如下:
齐景公为露寝之台,成而不通焉。柏常骞曰:“为台甚急,台成君何为不通焉?”公曰:“然。枭昔者鸣,其声无不为也,吾恶之甚,是以不通焉。”柏常骞曰:“臣请礻襄而去之。”公曰“何具?”对曰:“筑新室为置白茅焉。”公使为室成,置白茅焉。柏常骞夜用事。明日问公曰:“今昔闻枭声乎?”公曰:“一鸣而不复闻。”使人往视之,枭当陛布翼伏地而死。公曰:“子之道若此其明也,亦能益寡人寿乎?”对曰:“能。”公曰:“能益几何?”对曰:“天子九,诸侯七,大夫五。”公曰:“亦有征兆之见乎?”对曰:“得寿地且动。”公喜,令百官趣具骞之所求。柏常骞出,遭晏子于涂,拜马前,辞曰:“骞为君礻襄枭而杀之,君谓骞曰‘子之道若此其明也,亦能益寡人寿乎?’骞曰‘能’,今且大祭为君请寿。故将往以闻。”晏子曰:“嘻,亦善矣!能为君请寿也。虽然,吾闻之,惟以政与德顺乎神,为可以益寿。今徒祭可以益寿乎?然则福名有见乎?”对曰:“得寿地将动。”晏子曰:“骞,昔吾见维星绝,枢星散,地其动,汝以是乎?”柏常骞俯有间,仰而对曰,“然。”晏子曰:“为之无益,不为无损也。薄赋敛,无费民。且令君知之。”
这一段我们叫做“文”。凡在某书里面之一字,一词,一句,一节,一章,或一部小书,我们统称为“文”。文者,我们用引得以寻检之者也。
《说苑引得》里面有三条如下:
3/01771齐景公 与柏常骞论露寝之台,18/6a-b
3/73882露寝之台,18/6a
5/36282柏常骞 问齐景公通露寝之台,18/6a-b
每一条我们称为一“录”,录者著录之意也。何以原文只有一段,而录有三?因我们有时要查露寝之台的故事,有时要查齐景公的故事,有时要检柏常骞的故事。我们所要检的故事中间的重要字眼,就是“目”,目者头目之意也。《说苑》这一段原文中有好几个目,所以引得就每目为一录,何只三个?学者目中有其目则引得即能引学者到卷十八之第六页而得所欲得之文也。
举第一条录来分析:3”01771我们叫做“钥”,他是从“齐”字化出来的(如何化法,后来再说)。“齐景公”是“目”。“与柏常骞论露寝之台”是“注”(每目不必都加注;第二条录,即有目而无注)。《说苑》中说齐景公的故事几十条;既都以“齐景公”为目,故加注以为分别,省得学者逐录寻检之劳。“18/6a-b”称为“数”,《说苑》卷页之数也(书有时分章节,则其数指章节而不指卷页)。从钥到注,通称为“引”,从数以到原书中之文,是为“得”。引得者,执其引以得其文也。
三录之钥为3/01771,3/73882,5/36282,乃从“齐”,“露”,“柏”三字化出来的。化之之法,我们叫做“庋撷”。但我们须注意:要编引得,或要用引得,都不必专靠庋撷。化目之第一字为钥有好些法子,可以采取。譬如用《康熙字典》检字法则三录之钥可变为
75(木),5(柏)
173(雨),12(露)
210(齐),14(齐)
用笔划的方法,可化为
9(柏)
14(齐)
20(露)
用诗韵的方法可化为
1(上平),8(齐)(齐)
4(去),7(遇)(露)
5(入),11(陌)(柏)
用韦氏(Wade)拼音法,可化为
Ch'i(齐)
Lu(露)
Po(柏)
诸如此类,有几十种,皆可以为钥,而充引之发端。我们用庋撷,不过因比较起来庋撷为较轻便而已,非谓别的法子,绝不可用也。
然而要成引得,我们须注意,两条最低条件。(一)学者得了引之钥,不可叫他再花好些工夫去找目。(二)录末之数,应以页为单位。
譬如我们要找《明史》中之《王体乾传》。在《史姓韵编》中既从七阳之“王”检起,越过《史记》至《元史》各部千余条到《明史》,其下还要细睹六百余条,才到《王体乾》。这些苦工夫,实在可以减少。故理想的引得不仅目之第一字,因其钥而易检,且其第二,三各字亦要依其钥之位置而排列,以减检者之劳也。我们且举《四库总目》中姓石的著者为例,如下:
4/30770左克明(元);古乐府,十卷;188/5a
4/32840皮日休(唐);皮子文薮,十卷;151/6a
4/72881石
1/38010九奏(明);石伯成诗稿,四卷;179/13a
1/58084申?(汉);汉,甘公?星经,二卷;107/8b
2/14270延年?(宋);十六国考镜,一卷;66/8a
2/90220介(宋);徂徕集,二十卷;152/7b
2/90600公(明);艳雪斋诗评,二卷;词曲评,一卷;197/10b
3/02770室道人(明);二六功课,一卷;147/12b
3/04281敦山(宋),编;宋,朱熹,删定;中庸辑略,二卷;35/6b
3/33500茂良(宋);避戎夜话,一卷;52/2a
3/33592英中(明);石比部集,八卷;177/2b
3/67210光霁(明);春秋钩元,四卷;23/5b
4/02012庞(清);天外谈,四卷;183/2a
4/33130孝友(宋);金谷遗音,一卷;200/1b
4/32771屋禅师[僧](明);石屋山居诗,一卷;180/12a5/25820邦政(明);丰润县志,十三卷;74/4b
5/77360球(清);有兰书屋存稿,四卷;185/12a
5/77395璜(清);匏�遗集,三卷;183/4a
5/77980�(明);熊峰集,十卷;171/5a
一;别本熊峰集,四卷;175/18b
82281屈原(战国),撰;蜀,诸葛亮,撰;宋,岳飞,撰;明,郭惟贤,编;三忠集,十四卷;193/1a
(清);楚辞新注,八卷;148/5b
82382居简(宋);北涧集,十卷;164/4b
又如我们要检《元史》中之《魏中立传》,《史姓韵编》只告诉我们第九十五卷。然而我们试取《元史》卷九十五检之,从第一页要读到第十七页然后得《魏中立传》之起端。又如我们要寻《汉书》中“九虎将”一语之所在,《佩文韵府》告诉我们在《王莽传》。我们检到《王莽传》,其传共有三卷,势又必从头读起越过上卷、中卷,直到下卷二十九页而后得之。这也是可省的苦工。故引得编纂处所编之引得大都以页为单位。“露寝之台”一条引得说是在卷十八,页六上。倘若学者手边之《说苑》不是《四部丛刊》本而是涵芬楼影印《汉魏丛书》本则以《说苑引得》所附《推算表》中之0.75乘6得4.5,是其文乃在《汉魏丛书》本中卷十八之第五页也。检之果然。
“引得”一辞,乃从英文index一字翻译出来的。应用引得方法于中国书籍,我们亦大部采取外人近几十年从经验而产生的原理和类例,稍加以变通而已。英文中之index原意谓指点(故食指亦谓index),假借而为一种学术工具之名。日本人译之为“索引”③。中国人沿用日译,或转变而为“索隐”④。我们改译作引得,不过以其与西人原词之音与义皆较近而已。
寻检书籍内容之工具,西人于引得以外,复有所谓“堪靠灯”者。原名于英文为concordance,意谓“谐合”,盖亦假借以为名。“堪靠灯”之格式与引得无异;唯所录者,繁重而细密耳。最细密之堪靠灯,如James Strong,The Exhaustive Concordance of the Bible (New York,1894),虽原书中之虚字,亦通为汇集而引得之。凡重要之经典,与文学之杰作,往往有人为编堪靠灯⑤,以愈细密为愈佳。引得所注意者,原书中之意义名物而已。堪靠灯则兼顾及文辞训诂也。堪靠灯之卷帙虽较引得为繁重,而其编纂之方法,实反简易。引得既避太简,复虑太繁,往往一录取舍之间,颇费斟酌,堪靠灯则俱收并蓄,细大不捐,不必有所迟疑也。
蔡耀堂(廷干)先生曾于民国十一年刊印《老解老》一书。实即《道德经》八十一章之堪靠灯也。以原书之每字为目,笔划为钥,每句为注,章次为数。原书章下本未分节,章皆甚短;虽数未及页,而引得之功用已备矣。兹举其“也”字之录以见一斑⑥:
也共用十三次
三 使夫知者不敢为也
二十 我愚人之心也哉
二十四 其在道也
二十九 不可为也
三十二 天下莫能臣也
五十三 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五十五 精之至也
和之至也
六十七 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七十六 人之生也柔弱
其死也坚强
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
其死也枯槁
中国人为旧书作堪靠灯,似当以此为最先。惜《老解老》为非卖品,故坊间不常见。又未尝于报端有广告宣传,青年学子知之盖寡,故特为表扬焉。
然日本森本角藏君已于大正十年(1921)由经书索引刊行所出《四书索引》。上册为四书白文,下册则堪靠灯也。以四书中不同字二千三百十七,逐字依五十音顺加号码为钥;然附有《康熙字典》法检字表,甚便吾人用。每字下先记其于各书中所见次数字数,次举目,举注,附以数,白文之章节也。式⑥如下:
二二二三 [林]论二・二孟一・一
山林孟一・一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
不可胜用也。三,三・一
林放论二・二林放问礼之本。四四・一
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四六・一
前年英国牛津大学印书馆Oxford University Press发行⑦Sir Everard D. H. Fraser and Sir James Haldane Stewart Lockhart所编之《左传引得》(Index to the Tso Chuan)实亦可谓之为《左传》之堪靠灯也。其书以James Legge之The Chinese Classics, Vol. V为本,分三千五百四十七目,归二百十一部,以《康熙字典》检字法为钥。注以字义分类,数则兼及页中之行,盖Legge氏本《左传》往往字小,行长而纸广也,举其一目之录如下,以见其格式焉⑧。
RADICAL XXX. 口.
Strokes 2.
史shih3.376. Historiographer.385:1029:1194,9,11,12:12617:1271:1583:1659,13,16,17:1703:20512:2272:26511:2699:27918:28818:3159:3548:35610:37516:42211:44310:4453:46014:46210,17:49910:51018:5111:54511:55216:5551:57210,18:57415:5822:62016:62114:63210:6389,10:6437:65810:6659,11:66912,15:67813:6791,2,6:73012:7506:7515,7,10:78312:80811:81810,13:8234:83612:84813,17:852下17:8556.:etc.a diviner,priest.474:39118:4375:5104:and officer.20614:2631.:史墨see蔡.史赵see赵.史狗(文)son of 史朝below.54611.史朝officer of Wei.61418:6152,8.史鱼酋or鱼officer ofWei. 54611:78312,14.史苟son of 史朝above.61416:6151.祝史see祝.
书前附有Legge氏本页数与某公某年之对照表,甚便学者之用别本《左传》者,Legge氏本绝版已久,不易得也。《左传引得》编纂之法,颇有可议之处⑨;然所造功德,实可感谢。夫《左传》一书,于吾国之史学文学中,实居祖若宗之位置。吾人记诵所不周者,往往取资于《春秋大事表》《左传事纬》等书,犹常患其不足。今有《左传引得》而提要钩玄之功用备矣。《左传》者吾先民文化之英华也。含而咀之者,吾人也;乃劳友邦人士越俎代疱焉⑩。吾国学者此后可不知勉哉?
窃谓先秦经籍,皆宜细为引得若堪靠灯然。但堪靠灯之编纂,为法虽简,而需工甚大,印费甚重,倘力所未能,无妨稍缓。盖文辞训诂之需求,已有旧工具若干,如《经籍�诂》,《经义述闻》,《经传释辞》,《佩文韵府》,《骈字类编》,《辞源》,等书,虽未尽称意,犹勉强可用也。至于简而求备,疏而不漏之引得,则凡与学术有关之书籍皆所应有,当急图编纂不可缓也。昔章实斋(学诚)先生曰11:
“窃以典籍浩繁,闻见有限,在博雅者且不能悉究无遗,况其下乎?以谓校雠之先,宜尽取四库之藏,中外之籍,择其中之人名,地号,官阶,书目,凡一切有名可治,有数可稽者,略仿《佩文韵府》之例,悉编为韵,乃于本韵之下,注明原书出处,及先后篇第,自一见再见,以至数千百皆详注之,藏之馆中,以为群书之总类。至校书之时,遇有疑似之处,即名而求其编韵,因韵而检其本书,参互错综,即可得其至是,此则渊博之儒穷毕生年力而不可究殚者,今即中才校勘可坐收于几席之间,非校雠之良法欤?”
章氏之议甚韪,然二百余年来,未有行者,盖章氏之说本以备政府采用者。清政府,虽貌饰稽古右文,实未尝以校雠为要务,故殿板,局刻,以至四库写本,为量甚富,而为学甚劣。然章氏之说倘曾实行,其俾益岂徒及校勘而已哉?凡学术源流之甄别,名物制度之参证,皆可取资焉。为今之计,急宜取章氏之意,而变通行之。变通之法,则为各书编引得而已;且不必坐待政府之实行章氏策也。夫章氏“群书总类”之编纂,非合数百人之力,积数十年之功不可成。书成而仅有一部,藏诸官府;倘半途以故中辍,或不幸而偶遭焚毁,前功尽废矣。何若每书各编引得,成即印发,或离书单行,而可应用于其书之各版本;或附书而售,而其书已极备校勘之精善?学者,取而用之,多多益善;不必待四库之藏,中外之藉尽经爬搔后,才许问津;鲋鱼卧于涸辙,往往升斗之水可济,不必以西江为羡也。
或曰“古人著书,垂之后世,盖欲人记诵其文,细味其义,收之于身心道德,发之于政事文章;非以供子凌迟碎割,编为引得,使学者检拾��为躐等躁进之学也”。此“开倒车”之论也,不可不驳。在昔欧洲人,亦鲜知引得之术。当其初出盛行也,有负文学盛名者,Jonathan Swift(1667-1745)极力反对之。其言曰12:
“君或以学古人所长为难乎?难则难矣。然而近有书之“提要”“削繁”“解题”等,盖以变难为易者也。取方寸凸镜,收日光之散线,而火生焉。撷古人智识之精华,以启发学者之思想,“提要”“解题”等之功用,正亦相类。人不必多读书,或竟不必读书,亦可以为通儒矣。近世尚有所谓引得者,附于书后,读书之法乃一变,如人食龙虾,求美味于虾尾,而弃其余于盘中。或竟如扒手剪绺盗箧以去,不暇就主人身上探囊取物也。”
今者Swift氏之人与骨,皆已枯矣;而引得编纂之风有进而无退。且吾何从引Swift氏之文而译之乎?吾得之于Harvard Classics之引得也。近前辈先生中有撰《苌楚斋随笔》者,其中一段13云:
“仪征阮文达公元编辑《皇清经解》一百八十种,一千四百十二卷,广州学海堂刊本。长沙王益吾祭酒先谦编辑《皇清经解续编》四百五十种,一千三百十五卷,江阴南菁书院刊本14。二书网罗宏富,实为治经,言汉学者巨观。惟卷帙繁重检校匪易。光绪年间吴县陶治元依十三经,分经编次成《敬修堂皇清经解编目》十六卷。……诸暨蔡启盛依江永《四书典林》之例,分类编辑……成《皇清经解检目》八卷,《通用表》一卷。……临海尤莹依陶氏原例,分经编辑《皇清经解续编》目录,成《式古堂目录》十九卷。……后上海蜚英馆……依陶氏分经之例,编辑《皇清经解续编》原缩本,成《目录》十七卷。……上海鸿宝斋……成《皇清经解缩版编目》十六卷。……上海古香阁……编辑《皇清经解横直缩本编目》十六卷。……有陶、蔡、尤三书,《皇清经解》正续篇原刊本,皆易检阅钞袭。有蜚英馆、鸿宝斋、古香阁三书,上海横直石印本《皇清经解》正续编,又易检阅钞袭,洵属便之又便,开后人无限钞袭法门。平时可束书不观。舞榭歌台,任意放荡。临时则依经,依字钞袭,居然一篇经解,或竟成一部经注。何子贞太史绍基谓近世经学家为《经籍�诂》之应声虫。等而下之,又为此等编目之应声虫。凡欲著书立说者,只须半年之力,分类纂袭,即可撰述成书,自鸣为汉学家矣。”
夫《编目》等书,编纂之法未尽善,故颇多遗漏�误之病。然彼举二千八百余卷之《经解》、《续解》而授学者以按图索骥之便,亦引得之意也,其功不可没。不议其过,而识其功,盖失之矣。若以学者取用此类工具为病,则诚昧于学术进化程序也。为学之道,曰博,曰约,曰深,曰精。然未有不博而能约,不深而能精者也。深博者,载籍所予也。精约者,师友所风也。图表者,目录者,引得者,予学者以游翔于载籍中之舟车也。舟车愈善,则其所游愈广,所入愈深。且减其手足中之劳,而增其师友磋磨之便,博约深精可期也。执其学,退而修言行,进而为社会人群谋幸福,可也。童年而事记诵,白首然后通一经,何足以应今日之需要哉?
古之书籍,书于简片;一车所载,不足一日所诵也。简册变而为卷,犹患其伸展之不便,而变其装订,屡变而达于今之线装,有书口,书根以识其篇第。此何为也者?亦以减学者手足之劳,而资以检读之便耳。古之书籍,皆以手抄写,非富贵之人,不能广置。刻板之术兴,而书遂易得。今之印术更精,虽宋元旧本可映照石印,中产之家可藏善本万卷也。又图书馆之设立,民国十四年、二十年之间,自五百零二馆而增至一千四百二十八馆15。生今之世,而可执以骄古人者,此为一端,然若许书籍,何从读起?无目录,则难以知其种类;无引得,则难以探其内容也。然则引得者,助人多读书,助人善读其书之工具也。此不可误会者。
且引得之法岂专为古经旧史设哉?西人之政府法令,机关章程报告,通行杂志,报纸,往往以期编纂引得,印发传布,不仅有关学术之书籍而已也。英人某氏曰“凡犯印书而阙引得之罪者,当置之于地狱之下三十余里,薰之以恶魔所不能受之臭气”�B16�。为辞虽谑,然足以见引得于书籍之重要,而读者对于印书者之要求矣。近年英美且有引得学校,引得专书,以教育编制引得之人才,而新出版之书籍,除徒供消遣之小说,与无关实学之空言而外,皆附有引得焉。或谓一国文化之升降,往往可以其出版品之数量为比例。余谓出版品之有资实学与否,往往可以其有无引得为测。夫引得之法,如不合用于中国书籍也者,则已矣。如其合用,凡吾国读书之人,著书之人,印书之人,皆当共勉;此吾引得说之所以作也。
注释
1 自序作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有家刻本,江宁活字体,光绪甲申(1884)慈水冯氏铅字印,光绪癸卯(1903)上海文渊阁石印本。
2 想起来好笑,书虽干而无味,鱼却未必然。
3 辞源,未,52,曰,“将书籍之内容,别为目录,以便检索者,日本谓之索引”。又曰,“(易林)爱我婴女索引不得”。此不知何所据。《易林》(《汉魏丛书》本)屯之未济曰,“爱我婴女牵衣不与,冀幸高贵反曰贱下”。噬嗑之无妄曰,“爱我婴女牵引不与,冀幸高贵,反曰下贱”。大过之咸曰,“爱我婴女牵引不得,冀幸高贵,反曰下贱”,校宋本(《士礼居》),影元本(《四部丛刊》)文稍不同;然皆只有“牵引”,皆无“索引”二字连用之典。
4 如近上海扫叶山房等五书坊,仿殿板影印《佩文韵府》特附《索隐》一册。然索隐之典见《易系辞》上,“探颐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而唐司马贞借其词,著《史记索隐》三十卷,盖笺注之类,非以便翻检者也。
5 如JohnBartlett,New and complete concordance or verbal index to words, phrases, andpassages in the dramatic works of Shakespeare with a supplementary concordanceto the poems (London,1910);Monroe Nichols Wetmore, Index verborum Catullinus(New Haven,1912);etc.,etc.
6 原书直行。
7 实为上海商务印书馆所印。商务印书馆所印之书,凡余所见者,《最近三十年之中国教育》而外,当以《左传引得》为最精美。日军侵沪而吾国最好之印刷工厂毁矣,悲夫!
8 原书钥在书眉。
9 有目而无注,则学者逐数翻检为劳。又引得编纂最忌以字义分类(cf. George E. Brown,Indexing,London,1921,pp.17,18)。今即据“史”字一目,自12617至8556《左传》谓之“史”,“内史”,“大史”等不可谓之为“著史官”historiographer,(参《历代职官表》,卷二十三,《广雅》本,页十)。20614及2631(僖28,文13)之史,卜筮之官也,应归“a diviner, priest”之类。47�4(桓4)所得者“祝史正辞信也”,应省去,盖其下已有“祝史”“祝”之互见矣。如此之类,不胜枚举。
10 外国学者译中国旧藉往往附以引得,如James Legge所译之《诗经》(Chinese Classics,Vol.Ⅳ)等,S. Couvreur之《礼记》(Liki, text Chinois avec unedouble traduction en Francais ei en Latin, Ho-kien Fou, 1913),Richard Wilhem之《论语》(Kungfutse Gespraeche,Jena,1923),等等。近德人更有关于引得中籍之计划。参E. Haenisch,“Indexarbeiten des Leipziger Ostasiatischen Seminars,” Asia Major,VII,486-489.
11 《校雠通义》(《章氏遗书》本),七之三。
12 A letter of advice to a young poet (in Harvard Classics, Vol.XXVII)p.119
13 卷七,页三至四。
14 按《经解》原为180种,1400卷;后增三种为共1412卷。《续经解》原为209种,1430卷。
15 《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第五卷,第五期(1930四月),页5-34。16 H.B.Wheatly, How tomake an index (London 1912),p.82.